充滿吵雜的表象,是我在台北經過的一個春天。沒有什麼比這種時光嬗遞的過程更象徵台北喧嘩冗長的春天了,它就像雨刷器上鑲嵌的新鮮鳥屎,清新襲人,帶著惘惘的腥味。它自呈一種特殊的性情,其實也在暗地裡影響著人的命運。
進入雨季以後,整個城市漫在水中,好像稍要動念進入它,都會發出「撲通」的聲響,泛起漣漪。一切意外皆因此而顯得合情。濕漉漉的上班上課,機車泡水,傘骨在急雨驟風中倒轉碎裂,鞋襪永遠要找一雙略濕的來取代盡濕。更駭人的往往是,豪雨過後立即撥雲見日、日頭釋顏不過半刻鐘、轉瞬又是一陣歇斯底里的滂沱……然在此地,這一切都可以怪給天公不慎嘔吐,或馬英九執政無能……上帝、菩薩、媽祖都庇佑著粉飾過的平安與自由。總之沒有一個具體的罪人,會像意外爆炸的事故一樣聲稱對這些自然的小災難負責。南島的盆地,於是就這樣忽然變成一汪痰盂,無辜地籠著朦朦朧朧的烏煙瘴氣,等待被徹底洗刷的那一天。
總會有那一天的吧,我猜想如此。那些依然穿著細高跟鞋行路東區的漂亮女生,就帶有如是狼狽的自信。那些還裹著粉紅羽絨背心的小學生們,也不自覺令自己奇異地路過熱到焦躁的異鄉人的視線。有人覺得熱,有人害怕冷,天賦著迥異的感知,還帶有父權母命的不可違抗。以及公園中無論颳風下雨都在樹下甩手甩腳的阿公阿嬤,我羡慕他們。只因為在他們身上有一種毫無驚懼的、看淡世事的從容。這讓我思想起家中從不關心國家大事、只關切台灣是否地震的父母。人到一定年紀,就開始和自己的執念廝守,自動過濾了和自己生命無關的訊息。他們毫不關心二二八、釣魚台、林志玲和李安,他們甚至不知道我為什麼要到島嶼念書,但他們和這岸唯一的關係就是我,自以為和水深火熱唯一的關係也是我。那就是愛吧,我對自己說。一望無際都是愛,就是重壓。
〉〉〉充滿吵雜的冗長春天
求學,無非是另一種肇事逃逸。只是棄置的是一部分舊的自己。而開啟的是更惶恐的流亡。
蔣公時代以後,一部分堅固的東西在這片土地上煙消雲散。無家可歸的同時,有些有識之士忽然決定在公園裡建設向晚的新生活,操著天南海北的口音分析報章頭條上的大字,順便還能盡享有氧運動配搭的腦啡吠,大鳴大放去給生命表象的裂傷鎮痛。有時我會坐在公園裡看他們運動,想起白先勇「新公園」的舊傳說。他們眼睜睜在我這種外人的記憶裡凋零,如今所能目擊的,是那些顯然不能稱之為運動的「活動」,令我感受到暮光尖利的哀涼。即使鋒面豪雨,這些旁若無人的勇士也要拉完筋才願意回家,堪比坐在黃包車上的王佳芝聽到婦人趕著過封鎖線回家做飯的神情還要更世故一些、更冷豔一些。畢竟,沒有人會真的死於熱帶雨,宛若專家所言冬季歿於寒冷的七位老人「很可能」是病發於其它併發症。話雖如此,卻充滿「但是」,一切駭人聽聞的新聞都不可靠,不知該信誰,不知該笑誰,這就是異鄉人目之所及最彷徨的生命觀。它充滿奇異、光怪陸離,但那奇異源自徹骨的陌生。
我所不理解的別人的生活方式,如堅決不躲雨、不罵馬英九會死、笑看于美人演出驚世婚變卻在JET綜合台教育全島婦女怎麼當一名好太太……我所不理解的他人的地獄,其實都是最日常不過的生命觀。
充滿吵雜的表象,是我在台北經過的一個春天。
我記得是由謝依涵殺害八里一對老夫婦開始,快要以菲律賓機槍掃射台灣漁船做結尾。當中強行置入高淩風離婚不給錢和于美人對著鏡頭嘶吼「他們要我下跪奉茶」的天大委屈。我覺得沒有什麼比這種時光嬗遞的過程更象徵台北喧嘩冗長的春天了,它就像雨刷器上鑲嵌的新鮮鳥屎,清新襲人,帶著惘惘的腥味。它自呈一種特殊的性情,其實也在暗地裡影響著人的命運。
包括異鄉人的命運。誰都在劫難逃。
那時聽說,三月南京的枝頭開始下起麻雀,故都的噩耗令身處雙屍命案陰影中的我周身凜凜。更由於時空中兩宗高校投毒案的聯結讓我深陷天涯論壇的泥沼,好容易才確認自己其實已經生活在一個需要兩本證件才能抵達的地區。電視裡那個兩個月後會鬧婚變的婦人酸酸建議廣州「豬江」和上海「黃埔」江索性換名,H7N9催生的離奇法案讓我們陸生戰戰兢兢。
〉〉〉潮濕盆地裡的無言寂寞
三月九日是我的生日,同時爆發了反核遊行。我在西門町的茶樓默默注視街上的人流,看他們手中高擎的恐懼與狂歡。想到早些日子似曾相識的浩蕩陣容,校園裡忽然消失了成群結隊的學弟。他們相愛而驕傲,驕傲又恐懼,來到這裡,像是奔放樂土,也像是境外桃源。他們帶著意志穿梭命運,生命就搖身一變有了大主題。這令人舞之蹈之,歌之詠之。而那段日子對我來說卻有點灰暗。即使每天在跑步機上撐過開始燃燒下巴脂肪的時長,都沒有感覺到腦啡吠的慰藉。那時我的腦海中會想到村上春樹,或者公園裡的阿公阿嬤,效顰他們克服無聊的冷豔,告訴自己要愛這碗潮濕盆地的寂寞。大喧嘩背後都躲藏著大寂寞,像有人命運中尚未找到大意志,又怎會真的擁有過大命運。歧視與反歧視,像暴雨與暴曬,自有來歷,享有運命,卻無落幕的節制。
真正的轉折發生在學校的土特產交易會上,看到我們的同胞手舉著梅乾菜大聲叫賣卻無人問津,令我想到許多對我的童年記憶超級重要的東西,譬如糖年糕、粢飯糕、大閘蟹、蟹糊,這種微弱的共名讓我忽然意識到在這個致命的春天裡,我終於坐穩了一個慫貨的位子。是為真正的島嶼日常生活,總是帶有著難以盡訴的嚴酷,無所逃遁,索性就不要逃遁。索性就席地欣賞眼下的紛繁突兀、寧取格格不入。以為自己登了山,就真的懂得鳥瞰。這一切都是原地的。原地的沉悶與哀憫。於是在這個春天裡,看不到小津安二郎的冷靜,也沒有山田洋次致敬時的溫馨。只是當心中燃燒起了一百盤蚊香一輪一輪流轉,倒是有那麼一點懷念起秋季的清冷與安寧。
那之前我已和台北秋日成為了臨時故知,習慣了用柔情蜜意吹捧它,這十分像用意志力努力維繫的平靜的婚姻關係。而當時光翻轉到這個春季,倒像是醜媳婦第一次見到新男友母親,目擊她的眼神中泛起的意味深長的疑雲。在巨大的、龐雜的容器中,躲著各種奇葩的前世今生,那就是現代城市無可逃脫的運命。台北從來沒有迎來過那麼多大陸年輕人,而我也從來沒底氣像周潤發一樣登上城市最高處叼雪茄,酷酷的說:「我終於把這座城市踩在腳下」。而即使豪擲一百多台幣登上高處不勝寒的101大樓,我也不過是輕輕的問身邊的學弟:「這個上面的優惠券要怎麼用啊」。我們正在細枝末節地適應,像病毒一樣頑強著變異,創造屬於自己的天地。也建立某種難以言喻的權威。
〉〉〉台北的熱帶氣候脾性
在舊家生活二十五年中,都沒有經歷過所謂學長學姐制。然而一到這裡,就因為輩分太高而忽然顯得那麼受人尊敬。茫茫校園,一望無際,不是學弟就是學妹。這同樣令我們都有了一種鳥瞰的威風,身上的鑽石都快掉光,像快樂王子一樣哀涼。所有的陸生似乎都有一種舊時光的微茫,那麼搓、那麼有朝氣、那麼傻呵呵無知無覺自己到底和這片土地有什麼關係,卻依然光正的勇敢生活下去、熱愛下去、瘋狂下去。有天有個台灣學弟聽我講話突然笑出了聲,說我的國語有外省腔,而後我也笑出了聲,我說你神經病啊我就是外省人。一語成讖,從此以後每當我用繁體字給他傳訊息,他都用簡體字回我,像兩個馬屁精。
而一夜之間,「你神經病啊」也忽然在故都流行起來,像一個巨大的隱喻。格格不入,又不得不在格格不入中找一些安慰,擠一些歡樂出來,是我們這些嫌棄熱帶天氣的資深神經病最大的共同話題。春天一來,也帶來了浩瀚瓢潑的濕氣,大家都籠在水意裡,顯出了一種天然的、陌生的、娘炮的憂鬱。萬幸的是,小災難也帶來了某種普世的公平,這對於異鄉人來說,可謂求之不得。一陣豪雨一陣晴……台北到底是有脾氣的,我們也是。
是年我到台北第三年,有了念過的第三所學校。許多往事像老歌一樣封存在卡帶裡,就連放送的機器都已經被速速淘汰。過了二十五歲以後,我很擅長為自己不盡快樂的人生找尋藉口,假裝自己就像豪雨中拉筋的歐巴桑一樣堅強。但當我終於吃到同學從老家帶來的國際飯店的蝴蝶酥時,世界還是凝固了。我忽然想到,在海的那邊似乎也有過一個不那麼安寧的春季,黃梅襲人的哀苦,我陪不到了,像告別童年一樣迫不及待的氣宇,也已經演變為追憶的惆悵。
今晚,當我打算從鳥瞰之地出去找雞腿便當的時候,忽然聽到自己身體的輪廓裡發出了「撲通」的聲響。像故鄉那個著名的跳水節目一樣,濺起一春天水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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